<目送(龍應臺七十三篇親情散文集)> 第一部分 1.代序 你來看此花時(1) 整理臥房抽屜的時候,突然發現最裡頭的角落裡有個東西,摸出來一看,是個紅色的盒子。 這一只抽屜,塞滿了細軟的內衣、手絹、絲襪,在看不見的地方卻躲著一個盒子,顯然是有心的密藏,當然是自己放的,但是,藏著什麼呢? 打開盒蓋,裡頭裹著一方黑色緞巾,緞巾密密包著的,是兩條黃金項鏈,放在手心裡沈沈的;一個黃金戒指、一對黃金耳環,一只黃金打出的雕花胸針。黃澄澄的亮彩,落在黑色緞面上,像秋天的一撮桂花。 我記得了。 她是個一輩子愛美、愛首飾的女人。那一天晚上,父親在醫院裡,她把我叫到臥房裡,拿出這一個盒子,把首飾一件一件小心地放進去,說:『給你。』 我笑著推開她的手:『媽,你知道我不戴首飾的。你留著用。』 她停下來,看著我,一時安靜下來。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親的大床,空著──父親不知還回不回得來。床頭牆上掛著從老家給他們帶來的湘繡。四幅並排,春蘭、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緋紅黛青壓在月白色的絲綢上,俯視著一張鋪著涼席的雙人床。天花板垂下來的電扇微微吹著,發出清風的聲音。這房間,仍舊一派歲月綿長、人間靜好的氣氛。 她幽幽地說話了:『女兒,與其到時候不知道東西會流落到哪裡,不如現在清清醒醒地交給你吧。』 她把盒子放在我手心,然後用兩只手,一上一下含著我的手,眼睛卻望向灰淡的窗外,不再說話。 把盒子重新蓋上,放回抽屜裡層,我匆匆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她的號碼;接通了,鈴聲響起,我持著聽筒走到面海的陽臺,夕陽正在下沈,海水如萬片碎金動蕩閃爍。直直看出去,越過海洋越過山嶼越過雲層,一重一重飛越的話,應該是澳門,是越南,是緬甸,再超越就是印度,就是非洲了。臺灣在日出的那頭,其實是我站在陽臺怎麼都看不見的另一邊。我握緊聽筒,對著金色的渺茫,仿佛隔海呼喊:『是我,小晶,你的女兒──你記得嗎?』 第一部分 2.代序 你來看此花時(2) 我喜歡走路。讀書寫作累了,就出門走路。有時候,約個可愛的人,兩個人一起走,但是兩個人一起走時,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風景。 要真正地注視,必須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纔是你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 我看見早晨淺淺的陽光裡,一個老婆婆弓著腰走下石階,上百層的寬闊石階氣派萬千,像山一樣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 我看見一只花貓斜躺在一截頹唐廢棄的斷牆下,牽牛花開出一片濃青艷紫繽紛,花貓無所謂地伸了伸懶腰。 夜色朦朧裡,我看見路燈,把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胡亂射在一面工地白牆上,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實交錯掩映,看起來就像羅密歐對著朱麗葉低唱情歌的那個陽臺。 我看見詩人周夢蝶的臉,在我揮手送他的時候,剛好嵌在一扇開動的公交車的小窗格裡,好像一整輛車,無比隆重地,在為他作相框。 我看見停在鳳凰樹枝上的藍鵲,它身體的重量壓低了綴滿鳳凰花的枝丫。我看見一只鞋般大小的漁船,不聲不響出現在我左邊的窗戶。 我是個攝影的幼兒園大班生,不懂得理論也沒學過操作,但是跟風景約會的時間長了,行雲流水間,萬物映在眼底,突然悟到:真正能看懂這世界的,難道竟是那機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這世間的風景於我的心如此『明白』,何嘗在我『心外』?相機,原來不那麼重要,它不過是我心的批注,眼的旁白。於是把相機放進走路的背包裡,隨時取出,作『看此花時』的心筆記。 每一個被我『看見』的瞬間剎那,都被我采下,而采下的每一個當時,我都感受到一種『美』的逼迫,因為每一個當時,都稍縱即逝;稍縱,即逝。 第一部分 3.代序 你來看此花時(3) 在中國臺灣、香港,新、馬和美國,流傳最廣的,是《目送》。很多人說,郵箱裡起碼收到十次以上不同的朋友轉來這篇文章。在大陸,點擊率和流傳率最高的,卻是另一篇,叫做《(不)相信》。 是不是因為,對於臺灣和海外的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經不是切膚的問題,反倒個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捨』,纔是刻骨銘心的痛?是不是因為,在大陸的集體心靈旅程裡,一路走來,人們現在面對的最大關卡,是『相信』與『不相信』之間的困惑、猶豫,和艱難的重新尋找? 很難說。每個人,來到『花』前,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都得到不一樣的『明白』。 對於行路的我而言,曾經相信,曾經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舊在尋找相信。但是面對時間,你會發現,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麼了。因此,整本書,也就是對時間的無言,對生命的目送。 第二部分 1.目送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裡的苹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越出了樹籬,鉤到過路行人的頭發。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兒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准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十六歲,他到美國做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交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纔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准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沈沈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第二部分 2.雨兒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纔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著,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乾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發,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著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臺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臺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裡,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臺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裡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裡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臺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裡,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纔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裡,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纔注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 第二部分 3.山路 五萬人湧進了臺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雲在游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注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仿佛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群眾跟著音樂打拍,和著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注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纔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裡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湧向舞臺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後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沈,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著,餘音繚繞然後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並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注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准備? 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一個是胡志強的。一年前中風,他走路時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他的身邊緊挨著自己大難不死的妻,少了一條手臂。胡志強拾起妻的一只纖弱的手,迎以自己一只粗壯的手,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是患難情深,更是歲月滄桑。 另一個頭,是馬英九的。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嗎?還是說,他的坐著,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他,和他的政治對手們,所開的車,沒有『R』擋,更缺空擋。 我們這一代人,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前後拉得很長。同齡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視。年長一點的默默走在前頭,或遲疑徘徊,或漠然而果決。前後雖隔數裡,聲氣婉轉相通,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開始唱《恰似你的溫柔》,歌聲低回流蕩,人們開始和聲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讓它好好的去 我壓低帽檐,眼淚,實在忍不住了。今天是七月七號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這裡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混雜著城市的燈火騰躍,照亮了粉紅色的天空。此刻,一輩子被稱為『纔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裡,一個人。 纔子當然心裡冰雪般的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第二部分 4.胭脂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著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裡?』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復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板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裡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乾皮。我把新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涂完手指甲,開始涂腳指甲。腳指甲有點灰指甲癥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裡──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鍾後,腳指甲稍微松軟了,再涂色。選了艷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指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僵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致地『擺布』她,她靜靜地任我『擺布』。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布』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於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指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只指甲涂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著我涂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臺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涂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裡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發。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紋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在,她的手臂布滿了黑斑,黑斑在乾枯的衰老的皮膚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幫她擦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脣。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紋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子裡的人,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 第二部分 5.散步 回屏東看母親之前,家萱過邊境來訪。細致的她照例帶了禮物。一個盒子上寫著『極品燕窩』,我打開看一下,黑溜溜的一片,看不懂。只認得盛在瓷碗裡頭加了冰糖的白糊糊又香又甜的燕窩;這黑溜溜的原始燕窩──是液體加了羽毛、樹枝嗎?還真不認識。不過,家萱當然是送給母親吃的,我不需操心。 她又拿出一個圓筒,像是藏畫的。一卷紙拿出來,然後一張一張攤開,她說:『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許你媽可以用。』 海報大小的白紙,印著體積很大、油墨很濃的毛筆字,每一張都是兩三行,內容大同小異: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深愛您。 您的房子、看護、醫藥費,我們全都付了。 我們承諾,一定竭盡所能照料您。 請您放心。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都是您含辛茹苦培養大的。 我們感念您。 我們承諾: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們承擔。 請您放心。相信我們對您的深愛。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齊 家仁 我看著家萱,忍不住笑。上一回,我們在交換『媽媽筆記』時,她說到八十歲的母親在贍養院裡如何如何地焦慮自己沒錢,懷疑自己被兒女遺棄,而且一轉身就忘記兒女剛剛來探視過而老是抱怨孩子們不記得她。我拿出自己『制造』的各種銀行證明、撫養保證書,每一個證明都有拳頭大的字,紅糊糊、威風凜凜的印章,每一張都有一時的『安心』作用。沒想到家萱進步神速,已經有了獨家的『大字報』! 『是啊,』她笑著說,『我用海報把她房間的牆壁貼得滿滿的。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可以一張一張讀,每一張我們姐弟都給簽了名。』 『有效嗎?』我問。 她點頭,『還真有效,她讀了就安心。』 『你拿回屏東,貼在你媽房裡吧。』 她的笑容,怎麼看都是苦的。我也發現,她的白發不知何時也多了。 我把大字報一張一張拾起,一張一張疊好,卷起,然後小心地塞回圓筒。搖搖頭,『媽媽又過了那個階段了。她已經忘了字了。我寫的銀行證明,現在她也看不懂了。』 回到屏東,春節的爆竹在冷過頭的冬天,有一下沒一下的,涼涼的,仿佛浸在水缸裡的酸菜。陪母親臥床,她卻終夜不眠。窗簾拉上,滅了大燈,她的兩眼晶亮,瞪著空蒙蒙的黑夜,好像瞪著一個黑色的可以觸摸的實體。她伸出手,在空中捏取我看不見的東西。她呼喚我的小名,要我快起床去趕校車,不要遲到了,便當已經准備好。她說隔壁的張某某不是個東西,欠了錢怎麼也不還。她問,怎麼你爸爸還沒回家,不是說理了發就馬上回來嗎? 我到廚房拿熱牛奶給她喝。她不喝。我撫摸她的手,拍她的肩膀,像哄一個嬰兒,但是她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躁動。我不斷地把她冰冷的手臂放回被窩裡,她又固執地將我推開。我把大燈打開,她的幻覺消失,燈一滅,她又回到四十年前既近又遠、且真且假的彷徨迷亂世界。 大年初三,二○○八年的深夜,若是從外宇宙看過來,這間房裡的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整夜。清晨四時,我下了床,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說:『媽,既然這樣,我們乾脆出去散步吧。』幫她穿上最暖的衣服,圍上圍巾,然後牽著她的手,出了門。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聲自遠處幽幽傳來,聽起來像低聲嗚咽,在解釋一個說不清的痛處。 路底有一家燈火通明的永和豆漿店,我對她說:『走吧,我帶你去吃你家鄉浙江淳安的豆漿。』她從夢魘中醒來,乖順地點頭,任我牽著她的手,慢慢走。空蕩蕩的街,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路的地面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白線,細看之下,發現是鳥屎。一抬頭,看見電線上黑溜溜的一長條,全停滿了燕子,成千上萬只,悄悄地,凝結在茫茫的夜空裡。 第二部分 6.為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著於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捨、宗祠、廟宇,還有附著於土地的鄉親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 因為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仿佛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乾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裡,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著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濕面團,他們要把面團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面盆裡留著一圈甜軟黏膩的面糊,孩子們就搶著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裡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著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卜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面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鍾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淀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裡,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沖到藥房買一只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為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裡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著大肚子、帶著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意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裡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著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只馬表計分。什麼菜配什麼酒,什麼酒吃什麼肉,什麼肉配什麼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面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裡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為什麼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裡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著,『不准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乾淨,開始煮水,准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裡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裡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著,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第二部分 7.回家 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擺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帶媽媽回鄉。紅火車站大廳裡,人潮湧動,大多是背著背包、拎著皮包、推著帶滾輪的龐大行李箱、扶老攜幼的,准備搭九廣鐵路北上。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裡,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著眉頭說:『這,是什麼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認得這裡,』她說:『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快走,火車要開了,而且還要過海關。』 身為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師一樣背著兩只手走在後面,就差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說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出任何一點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慣性地帶著權威。三十年的職業訓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著磨石地面,半妥協、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後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著碎步戚戚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跨大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戚戚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裡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粉紅色的雲霞乍時噴湧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裡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裡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麼地方?』我指著牆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牆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著我,眼裡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我仿佛聽見窗外有一只細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沈的夕陽碰到大武山的棱線、噴出滿天紅霞的那一刻,森林裡的小動物是否也有聲音發出?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牆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裡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發。 火車滑開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後退,仿佛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沈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顫巍巍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列車的門緊緊關著,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蕩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打擊進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只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撥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滿了淚光,聲音淒惻。 我把她抱進懷裡,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政編碼、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個時光的籠罩裡,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裡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後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裡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第二部分 8.母親節 收到安德烈的電郵,有點意外。這家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錢,是不會給他母親發電郵的。不知怎麼回事,有這麼一大批十幾二十歲左右的人,在他們廣闊的、全球覆蓋的交友網絡裡──這包括電郵、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機簡訊等等,『母親』是被他們歸入spam(垃圾)或『資源回收筒』那個類別裡去的。簡直毫無道理,但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高科技使你能夠『看見』他,譬如三更半夜時,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聲,你知道他上網了。也就是說,天涯海角,像一個雷達屏幕,他現身在一個定點上。或者說,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現一粒漁火,分明無比。雖然也可能是萬裡之遙,但是那個定點讓你放心──親愛的孩子,他在那裡。 可是高科技也給了他一個逃生門──手指按幾個鍵,他可以把你『隔離』掉,讓那個『叮』一聲,再也不出現,那個小小的點,從你的『愛心』雷達網上徹底消失。 朋友說,送你一個計算機相機,你就可以在計算機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一個兒子願意在自己計算機上裝一個『監視器』,讓母親可以千裡追蹤啊?這種東西是給情人,不是給母子的。 我問安德烈,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為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耶。你小時候我花多少時間跟你混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為什麼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為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纔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復又重復。 我說:怎麼可能,你亂講!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已經有四千個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一起在廚房裡混時間,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吃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你不愛吃魚?』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吃魚。』 她說:『可是吃魚很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長壽的人吃魚比吃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也不是在說,你應該每天吃魚魚魚,因為魚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去煩惱這問題,因為我反正不吃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為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裡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為我不吃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裡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魚。』 她說:『真的不吃魚?』 我說:『真的不吃。』 她說:『連鮪魚也不吃?』 我說:『對,鮪魚也不吃。』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麼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吃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嘗了一點點。之後,她說,『怎麼樣,好吃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吃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在不多吃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幫你拿一件?』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麼堅持,等著瞧吧,待會兒會凍死。』 我們就出發了。到了餐廳,發現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禮物吧? 第三部分 1.我村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這一個小村裡,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務辦完。 早上十點,先去銀行。知道提款機在哪個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兩三個月一次,你進到銀行裡面去和專門照顧你的財務經理人談話。坐在一個玻璃方塊內,他把你的財務報表攤開。他知道你什麼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國語認真地對你解釋什麼是什麼。有一天,他突然看著你說:『我走了,你怎麼辦?』好像一個情人要去當兵了,擔心女朋友不會煮飯。原來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點,到二樓美容院去洗頭。長著一雙鳳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馬上把靠窗的那張椅子上的報紙拿開,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廣東話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發要剪什麼發型,若是染發用的是什麼植物染料;在你開口以前,她已經把咖啡端過來了。 十二點,你跨過兩條橫街,到了郵局,很小很小的一間郵局。你買了二十張郵票,寄出四封信。郵務員說:『二十文。』『二十塊』說『二十文』,總讓你覺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還沒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銀嗎?』沒有,你沒有『碎銀』,因此他只好打開抽屜,設法把你的五百大鈔找開,反倒給了你一堆『碎銀』。 帶著活在清朝的感覺走出郵局,你走向廣場,那兒有家屈臣氏,可以買些感冒喉片糖漿。你准備越過一個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見十字路口那個小廟,不到一個人高,一米寬,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亂的路口。蹲下來纔看得見小廟裡頭端坐著六個披金戴銀的神像,香火繚繞不絕。出租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裡擠來擠去,廟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臉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車陣裡。矮墩墩的廟卻有個氣勢萬裡吞雲的名字:大海王廟。廟的對聯寫著:『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廣場,像一個深谷的底盤,因為四周被高樓密密層層包圍。高樓裡每一戶的面積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沒有關系,公共的大客廳就在這廣場上。你看過鴿子群聚嗎?香港仔的廣場,停了滿滿的人,幾百個老人家,肩並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他們不見得彼此認識,很多人就坐在那兒,靜默好幾個鍾頭,但是他總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滿滿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樣白發蒼蒼、體態蹣跚的人。在這裡,他可以孤單卻不孤獨,他既是獨處,又是熱鬧;熱鬧中獨處,仿佛行走深淵之上卻有了欄杆扶手。 最後一站,是菜市場。先到最裡邊的裁縫那裡,請她修短牛仔褲的褲腳。二十分鍾後去取。然後到了肉鋪,身上的圍裙沾滿血汁肉屑的老板看見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練習國語的對象。第一次來,你說,要『蹄』,他看你一眼,說:『臺灣來的?』 『怎麼知道?』 他有點得意:『大陸來的,說肘子。廣東人說豬手。只有臺灣人說蹄。』 嗄?真有觀察力,你想,然後問他:『怎麼說豬手?你們認為那是他的「手」啊?你們認為豬和人一樣有兩只手,兩只腳,而不是四只腳啊?』 他挑了一只『豬手』,然後用一管藍火,快速噴燒掉豬皮上的毛,發出的聲音,微微的焦味。 花鋪的女老板不在,一個腦後梳著發髻的阿婆看著店。水桶邊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團球根都很大,包蓄著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說。我挑了四個,阿婆卻又要我放下,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聽不懂;對面賣活雞的阿婆過來幫忙翻譯,用聽起來簡直就是廣東話的國語說:『阿婆說,她不太有把握你這四個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對街去把老板找回來,要老板挑最好的給你。』 阿婆老態龍鍾地走了,剩下我守著這花鋪。對面雞籠子裡的雞,不停扇動翅膀,時不時還『喔喔喔』啼叫,用最莊嚴、最專業的聲音宣告晨光來臨,像童話世界裡的聲音,但是一個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腳,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第三部分 2.海倫 海倫一個禮拜來幫我打掃一次。看見我成堆成堆的報紙雜志,擁擠不堪的書架,床頭床邊床底都是書,她認為我『很有學問。』當她看見有些書的封面或封底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來就是五個鍾頭,因此有機會看見我煮稀飯──就是把一點點米放進鍋裡,加很多很多的水,在電爐上滾開了之後用慢火燉。 海倫邊拖廚房的地邊問:『你們臺灣人是這樣煮粥的嗎?』 『我不知道臺灣的別人怎麼煮粥的,』我很心虛:『我是這麼煮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你們廣東人煮粥不這麼煮?』 下一周,海倫就表演給我看她怎麼煮粥。米加了一點點水,然後加點鹽和油,浸泡一下。她還帶來了鴨胗和乾貝。熬出來的粥,啊,還真不一樣,美味極了。當我贊不絕口時,海倫笑說:『你沒學過啊?』 我是沒學過。 過了兩個禮拜,我決心自己試煮『海倫粥』。照著記憶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在鹽油裡。冰箱中裡還有鴨胗和乾貝,取出一摸,那鴨胗硬得像塊塑料鞋底。打電話找到海倫──那一頭轟隆轟隆的,海倫正在地鐵裡。我用吼的音量問她:『鴨胗和乾貝要先泡嗎?』 『要啊。熱水泡五分鍾。』她吼回來。 『泡完要切嗎?』 『要切。』 『什麼時候放進粥裡?』 『滾了就可以放。』 『謝謝。』 鴨胗即使泡過了,還是硬得很難切。正在使力氣,電話響了,海倫在那頭喊:『要先把水煮滾,然後纔把米放進去。』 她顯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鍋裡了。 海倫清掃的時候,總是看見我坐在計算機前專注地工作,桌上攤開來一摞又一摞的紙張書本。當我停下工作,到廚房裡去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餘光瞄著我。我正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裡,被她截住。 『放太久,裡頭有小蟲了。』我指給她看。看不見,於是我舀出一碗米,放進水裡,褐色的小蟲就浮到水面上來,歷歷在目。 『這種蟲,』海倫把米接過去,『沒關系的,洗一洗,蟲全部就浮上來,倒掉它,米還是好的。我們從小就是這麼教的。』 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邊做邊問:『你──沒學過啊?』 我大概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那裡回答:『沒……沒學過。』 米洗好了,她又回頭去摘下一個特別肥大的蒜頭,塞進米袋裡。微笑著 『這樣,蟲就不來了。』 『好聰明。』 『你……沒學過?』 嗯,沒有,沒學過。 從香港仔買回來的水仙球根,像個拳頭那麼大,外面包著一層又一層難看的黑褐色外皮,但是裡頭露出嬰兒小腿一樣的晶白肉色,姿態動人。我把球根放進蓄滿了清水的白瓷盆裡,自己覺得得意。 海倫來了。她先劈裡啪啦橫沖直撞地打掃,我的眼睛不離開計算機,但是人站起來以便她的吸塵器管子可以伸到桌下。一陣齊天大聖式的翻天覆地之後,安靜下來,她看到那盆水仙,輕輕說,『你們不把水仙外面那層拿掉?』 她把整盆水仙帶到廚房,拿起小刀,開始一層一層剝除球根外面那難看的外皮。我放下計算機,站到她旁邊看。她說:『你……沒學過?』 事實上的情況發展是,只要海倫在,我連煎個荷包蛋都有點心虛了。 第三部分 3.星夜 他把好幾幅畫在地上攤開。小店原本就擠,三張畫鋪在地上,我們就不能轉身,一轉身就要踩到畫布上了。『這一幅,』我指著凡·高的《星夜》。他說:『一百塊。』我說:『六十塊。』他做出誇張的痛苦的表情,指著地上的《星夜》說,『你看看你看看,畫得多麼好,畫得多麼像,就是顏料錢也不止六十塊呀小姐。』我說,『那好,我們再逛逛。』他一把拉住,說,『算了算了,就六十塊吧。』 油彩很濃,他用一張薄薄的塑料膜覆蓋在畫面上,再把畫小心地卷起來。 我走出小店,踏入畫家村的街,一整條街都賣畫,顏色繽紛,琳琅滿目,氣氛像成衣市集,只是掛得滿坑滿谷的不是衣服,是畫。據說是一個奇人在這深圳的邊緣荒村專門模仿凡·高的畫,畫得多,畫得像,以至於國際媒體都紛紛來采訪這中國深圳的『凡·高』。沒幾年,荒村已經變成畫家一條街。凡·高的畫,人人能畫,從這裡批發到香港的小攤上,和開衩的旗袍、繡著五彩金龍的襯衫、緞料的面紙盒等等『中國風味』禮品混在一起,賣給觀光客。 回到家,我把《星夜》攤開,仔細端詳。從色彩和結構來說,仿得還真像,該有的筆觸,顯然一筆都不少。如果──我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因為畫的油彩氣味還嗆鼻──如果,用科學的方法鑒定,仿畫的人功夫確實好到完全逼真,好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綻來,我是否能被這幅《星夜》感動呢? 愛上《星夜》,是有過程的。住在大海旁每天看日落月出,就發現有一顆星,總是在黃昏時就早早出場,那樣大,那樣亮,那樣低,使我疑惑它是不是漁船頂上的一枚警示燈?是不是一架飛機停在空中探測氣候的動向?是不是隱藏在山頭裡只有雲破時纔看得見的一盞隱士讀書的火?那顆星,低到你覺得海面上的船桅一不小心就會鉤到它。 太陽沈下去,月亮起來時,星還在那裡,依傍著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艷色濃稠,這顆星還是堂堂正正地亮著。 有一天黃昏,一個天文學家在我的陽臺上,我們一同看那輪緋霞絢爛的夕陽在星的陪同下,從雲到山到海,冉冉層層拾級而下。他說:『海面上看金星好亮。』 我吃一驚,啊,原來它就是金星,維納斯。無知的人,朝朝暮暮看著它,卻不知它的身份。今天知道了,跟它的關系可就不一樣了。 我趕忙上網去看凡·高的《星夜》,因為我記得,他畫的是金星。 凡·高在法國南部的精神療養院裡,寫信給他的兄弟:『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在窗口看了很久,窗外什麼都沒有,唯有一顆金星,好大的一顆星。』『夜,』他說,『比白天還要活,還要熱烈。』 如果我失眠,披衣起身,走進沁涼的夜裡;如果我湊巧走過一個大門深鎖的精神病院,那麼我一仰臉就會看見在黑沈沈的大樓上有一扇開著的窗,窗口坐著一個孤獨的人,正在注視大地的荒蕪和人間的荒涼,只有夜空裡的星,有火。他說:『看星,總使我神馳……我問自己:我們攤開地圖,指著其上一個小黑點,然後就可以搭乘火車到那個點去,為什麼我們到不了那顆星呢?我們難道不可以搭乘「死亡」到星星那一站?』 三十七歲的凡·高真的買了一張死亡的單程票,說走就走了,行囊裡只有煎熬的痛苦和無可釋放的熱情。《星夜》,在我看來,其實是一幅地圖──凡·高靈魂出走的地圖,畫出了他神馳的旅行路線:從教堂的尖塔到天空裡一顆很大、很亮、很低的星,這顆星,又活又熱烈,而且很低,低到你覺得教堂的尖塔一不小心就會鉤到它。 我會被深圳畫家村的《星夜》感動嗎? 換一個問法:如果科學家能把一滴眼淚裡所有的成分都復制了,包括水和鹽和氣味、溫度──他所復制的,請問,能不能被稱做一滴『眼淚』呢? 第三部分 4.狼來了 德國環保部今年二月開了一個很正經的會議,主題是:『誰怕大野狼?』穿西裝的人們坐下來熱烈地討論:歐洲森林裡消失了一兩百年的灰狼又回來了,該怎麼處理? 讀這樣的新聞,實在讓人忍俊不住,你可以想象一群『東郭先生』開會討論『中山狼』嗎? 德國的狼,被格林兄弟抹黑得可厲害。好幾代人,從還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兒期,就被他們的父母以床邊故事的溫柔方式灌輸『狼很可怕』的意識形態。小紅帽的奶奶就被那尖牙利嘴的狼給吞下肚了。而且狼還有心機,它會偽裝成奶奶的樣子來騙小紅帽。七只可愛小羊在羊媽媽出門的時候,差點全完蛋。那狼,不但會裝出媽媽嗲嗲的聲音,還會用面粉把自己的手敷成白色。三只小豬,那更別說了,被個大野狼搞得傾家蕩產。最後,當然是邪不勝正,野狼總是會死的,而且格林總讓它們死得很難看。小紅帽的大野狼是被獵人的槍給轟死的,七只小羊的大野狼是淹死了以後再被開膛破肚的。 這樣在仇恨教育中長大的孩子,真正長大以後能與狼和平共處嗎?中文世界裡的狼,名譽和境遇好不到哪裡去。狼心狗肺、狼狽為奸、狼吞虎咽、鬼哭狼嚎、聲名狼藉、杯盤狼藉、豺狼成性、官虎吏狼、引狼入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哪有一個好詞? 在羅馬、蒙古和日本原住民的遠古傳說裡,狼都是高貴和力量的象征,但是擋不住污名化。人類對狼族進行理直氣壯的『種族大屠殺』,到了二十世紀,歐洲和北美的森林裡,狼已經基本被清算乾淨。 同時,城市裡每一個廣場上,鴿子聚集。 紐約市有一百萬只鴿子。在水城威尼斯,鴿口是人口的三倍,走路過橋都要被鴿子撞上。每一對鴿子夫妻平均一年要生十二個孩子鴿,繁衍速度驚人。市政府的衛生官員都很頭痛,因為鴿子帶來種種疾病,尤其對孕婦、兒童、老人、病人威脅最大。鴿子,其實就是一種長了翅膀的老鼠。人們談鼠疫而色變,對於會飛的『老鼠』卻寵之喂之姑息之,因為,唉,鴿子的形象實在太好了。 《聖經》裡,洪水幾乎毀滅了丑陋的人類,絕望中的第一線光明,就是鴿子銜著橄欖葉帶來的。從此,鴿子的肥,被看作可愛;鴿子的笨,被看作和平。鴿子瀉肚似白稀稀的糞便,糊住偉人銅像的眼睛;沾著唾液髒髒的羽毛,掉進你露天的咖啡杯裡。衛生部門發明出各種排除鴿子的方法──把避孕藥摻進它們的食物裡,用噪聲波驅趕,但是沒人敢大咧咧地說,要滅殺鴿子。如果有哪個不要命的官員敢用『滅鼠』的方式或甚至語言來談鴿子的處理,那他真的不要命了,愛好和平的市民會憤怒地驅逐他,對他吐口水。 狼,快消失了,保育人士開始為狼族平反,從形象開始。東自波蘭西至英國,呼吁尊重『狼權』的團體越來越多。在廣場上擺出花花綠綠的攤子,也許隔壁就是『抗議蘇丹屠殺』的攤子。狼的莊嚴的照片放在海報上,激越的聲音告訴過路的人,狼,從來就不害人,它躲人唯恐不及。保護政策開始出現,今天,挪威有二十只,意大利五百,西班牙兩千,瑞士有三只,瑞典有九群,德國有三十只。美國的黃石公園,為狼權努力了很久,現在有四百五十只快樂的狼。 你說,狼吃了農人的羊怎麼辦?是的,農人生氣地說,你們城市人自以為浪漫,喜歡森林裡有大野狼,但是大野狼吃我們的羊,誰賠?結果是,農民可以申請國賠,於是農民也不說話了。但是申理國賠之後,統計數字一出來,人們發現,狼其實並不那麼愛吃人家養的羊。反倒是,森林裡因為又有了狼,生態平衡更健康了點。在狼族回來之前,黃石公園裡因為麋鹿太多,楊樹和柳樹被麋鹿吃個殆盡,使得需要楊、柳樹的水獺和大角駝鹿難以維生。在狼族回來之前,體形較小的土狼猖獗,害死了狐狸部落。 狼來了,麋鹿少了,而且把吃不完的麋鹿肉留給大灰熊,於是大灰熊的孩子們多了起來。狼來了,土狼少了,小鼠小兔多了,於是狐狸和禿鷹們就成了旺族。 狼來了,唉,真好。 第三部分 5.亂離 這條巷子很短,巷頭看到巷尾,不過五十米。而且巷子還挺丑的,一棵綠色的樹都沒有。我只是散步,看見這一戶的大紅門上貼著『售』字,包裡剛好放了個相機,就『咔嚓』拍了張照片。從來沒問過賣房子的事,也從來沒這樣拍過照。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回到了辦公室。 幾個小時之後,竟然又想起這件事,於是拿出相機,打開照片,把號碼抄下來,請小春打電話去詢問房子多少錢。小春就在我眼前打電話。她是個滿臉笑容的甜蜜女孩兒,歡歡喜喜客客氣氣地問:『請問……』但是沒說幾句話,臉就變了顏色。 她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業務員說,是職業道德,一定要講清楚……』 『凶宅?』 她點頭。一個七十歲的老兵,被討債的人活活打死在房間裡頭。 『喔,』我興高采烈地說,『好啊,約他今晚去看房子。』 『晚上?』小春睜大了眼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涼風颼颼的,我們走進巷子裡,沒有樹的巷子在昏昏的路燈下看起來像廢棄的工廠畸零地。業務員小伙子在停機車,路燈把他的影子誇大地投在牆上。這時,我們發現,大門是斜的。『路沖,』他一邊開鎖一邊說,『大門對著巷口,犯沖。』我悄悄看了眼路口,一輛摩托車『咻』地一下閃過,車燈的光無聲地穿進巷裡又倏忽消失。 進了大門,原來是露天的前院,加了塑料頂棚,遮住了光,房間暗暗的。業務員開了燈,都是日光燈,慘白慘白的,照著因潮濕而粉化脫落的牆面,我們的人影像浮動的青面獠牙。小春小聲地問:『什──什麼時候的事?』 『七年前了,』業務員說,一面皺著鼻子用力在嗅。小春緊張,急促地問,『你在聞什麼?在聞什麼?』 『沒有啦,』業務員停下他的鼻子,說,『只是感覺一下而已。』 『感覺什麼?你感覺什麼?』小春克制不住情緒,幾乎就要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說:『總共有三個臥房,請問老兵住哪一個房間?』 業務員站得遠遠的,遙遙指著廚房邊一個門,說:『那個。就在那個房間裡。』 我走進他指的房間,聽見他在跟小春說:『他們把他綁起來,兩只手用膠帶纏在後面,嘴巴用抹布塞住,然後打他踢他,最後用他自己的夾克套住頭,把他悶死。鄰居都聽見慘叫,可是沒有人下來。』 房間大概悶久了,有逼人的潮氣,牆角長了霉,暈散出一片污漬,有一個人頭那麼大。 『很便宜啊,』業務員這回是對著我說的,但仍舊站得遠遠的,『很便宜啊,纔一千萬。』 我走出霉菌長得像人頭的房間,問他:『老兵叫什麼名字?』 業務員說:『名字滿奇怪的,叫莫不谷。』 姓『莫』名『不谷』?這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啊。《詩經·小雅·四月》: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 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谷,我獨何害? 以《詩經》命名的一個孩子,在七十歲那年,死於殘暴。 一個星期以後,我和十個教授朋友聚餐,都是核子工程、生化科技、物理動機方面的專家。我把看房子的故事說了,然後問:『反對我買的舉手?』 八個人堅決地舉起手來,然後各自表述理由──有一個世界,我們肉身觸不到、肉眼看不見的世界,可能存在,不能輕忽。三四個人,開始談起自己親身『碰觸』的經驗: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處不無魂魄之漂泊…… 另外兩個默不作聲,於是大家請他們闡述『不反對』的理由。眾人以為,看吧,正宗的科學家要教訓人了。然而,一個認真地說:『鬼不一定都是惡的。他也可能是善的,可以保護你,說不定還很愛你的纔氣,跟你做朋友。』另一個沈思著說:『只要施點法,就可以驅走他。而且,你可以不在那裡住家,把它當會客的地方,讓那裡高朋滿座,人聲鼎沸,那他就不得不把地方讓給你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和一位美國外交官午餐。我把過程說完,包括我的科學家朋友的反應,然後問他的意見。外交官放下手裡的刀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直直地注視著我說:『我的朋友,這有什麼好猶疑的?當然不能買啊。你不怕被「煞」到嗎?』 倒是小春,從那時起,就生病了。後來醫生說,她得了懮郁癥。 第三部分 6.距離 從泰寮邊村茴塞,到寮國古城琅勃拉邦,距離有多遠? 地圖上的比例尺告訴你,大約兩百公裡。指的是,飛機在空中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直線距離。兩百公裡,需要多少時間去跨越? 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已經坐在琅勃拉邦古城一個街頭的小咖啡館,街對面是舊時寮國公主的故居,現在是旅店。粉紅的夾竹桃開得滿樹斑斕,落下的花瓣散在長廊下的紅木地板上。你幾乎可以想象穿著繡花鞋的婢女踮著腳尖悄悄走過長廊的姿態,她攬一攬遮住了眼睛的頭發。頭發有茉莉花的淡香。 寮國的天空藍得很深,陽光金黃,一只黑絲絨色的蝴蝶正從殷紅的九重葛花叢裡飛出,穿過鐵欄杆,一眨眼就飛到了我的咖啡杯旁。如果它必須規規矩矩從大門走,到達我的咖啡杯的距離,可不一樣。 茴塞是泰寮邊境湄公河畔的小村。一條泥土路,三間茅草屋,嬰兒綁在背上的婦女兩腿叉開蹲在地上用木柴生火。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肩上一根扁擔正挑著兩桶水,一步一拐舉步艱難地走在泥地上;凶悍的火雞正在啄兩只打敗了卻又逃不走的公雞。茴塞,沒有機場,因此空中的兩百公裡只是理論而已。 如果有公路,那麼把空中的兩百公裡拿下來,像直繩變絲巾一樣拉長,沿著起伏的山脈貼上,變成千回百轉的山路,換算下來就是四百公裡。四百公裡山路,從茴塞到古城,無數的九灣十八拐,需要多少時間去橫過? 這個問題同樣沒有意義,因為,貧窮的寮國山中沒有公路。從茴塞,走湄公河水路是唯一抵達古城的方法。 湄公河這條會呼吸的大地絲帶,總長四千兩百公裡。其中一千八百六十五公裡穿過山與山之間潤澤了寮國乾涸的土地。從茴塞到琅勃拉邦的水路,大概是三百公裡。這三百公裡的水路,需要多少時間去克服? 本地人說,坐船吧。每天只有一班船,趁著天光,一天行駛七八九個小時,天黑了可以在一個河畔山村過一夜,第二天再走七八九個小時,晚上便可以抵達古城。 我們於是上了這樣一條長得像根香蕉的大木船。茴塞沒有碼頭,船老大把一根木條搭在船身和河岸上,我們就背負著行李巍巍顫顫地走過。村民或赤足或趿塑料拖鞋,重物馱在肩上,佝僂著上船。雞籠鴨籠米袋雜貨堆上了艙頂,摩托車腳踏車拖上船頭,旅客們擁擠地坐在木板凳上。木板又硬又冷,不耐艱辛時,人們乾脆滑下來歪躺到地板上。沒有窗,所以河風直直撲面終日冷嗆,但是因為沒有窗,所以湄公河三百公裡的一草木一岩石、一回旋一激蕩,歷歷在眼前。 沒有人能告訴你,三百公裡的湄公河水路需要多少時間,因為,湄公河兩岸有村落,當船老大看見沙灘上有人等船,他就把船靠岸。從很遠的地方望見船的影子,村落裡的孩子們丟開手邊的活或者正在玩的東西,從四面八方狂奔下來。他們狂奔的身子後面掀起一陣黃沙。 孩子們的皮膚曬得很黑,身上如果有蔽體的衣衫,大致都已磨得稀薄,或撕成碎條。比較小的男孩,幾乎都光著身子,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天真地看著人。每經過一個村,就有一群孩子狂奔到水湄,睜著黑亮的眼睛,望著船上金發碧眼的背包客。船上有一個歐洲的孩子,卷卷的睫毛,苹果似的臉頰,在年輕的父母身上愛嬌地扭來扭去,咯咯笑個不停。講荷蘭語的父母讓孩子穿上寮國的傳統服裝,肥肥手臂上還套著金光閃閃的手環,像個部落的王子。 每經過一個村子,就有一群孩子狂奔過來。他們不伸出手要糖果,只是站在沙上石上,大大的眼睛,深深地看。這裡是寮國,幾近百分之五十的人不識字。這些湄公河畔的孩子,也沒有學校可去。他們只是每天在大河畔跟著父母種地、打漁,跟伙伴們在沙裡踢球。然後每天經過一次的船,船上有很多外國人,是一天的重大記事。 這些孩子,距離船裡那打扮得像個寮國王子的歐洲孩子又有多遠?可不可測量? 第四部分 1.幽冥 『爸爸,是我。你今天怎麼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呢?昨晚睡得好不好?』 你每晚做夢,一樣的夢。 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裡應該有蟲鳴,側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裡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線在夜空裡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麼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范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於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皮膚上的汗毛,等風。風,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的綠色闊葉在風裡晃蕩翻轉,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的波動傳來?那麼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麼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蕩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甚至退路在哪裡,是否在身後,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麼工作,跟什麼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裡。你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止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裡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得了。 第四部分 2.繳械 『爸爸,是我。今天怎麼樣?做了什麼?』 『在寫字。禮拜天你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要開會。』 你說,『爸爸,把鑰匙給我吧?』 他背對著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 本來要到花市去買百合的,卻看見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乾上長了幾片營養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喧聲鼎沸,人貼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裡。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麼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那盆營養不良的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臺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發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臺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後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沖。一沖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一個菜籃子摔了下來,番茄滾了一地,被車子碾過,一地爛紅。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杆。母親在那頭說:『嚇死哩人嘍。你爸爸把油門當作剎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剎車,為了閃避前面的沙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死哩人嘍』的母親;母親已經在醫院裡──剎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兄弟們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爸爸只聽女兒的話。』 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牆上電鍾行走的聲音。 他坐在那片黃昏的陰影裡,一言不發,先遞過來汽車鑰匙,然後把行車執照放在茶幾上,你的面前。 『要出門就叫出租車,好嗎?』你說,『再怎麼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照放在一個大信封裡,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裡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縮進沙發裡,不再做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又無惡不作的游擊隊頭子和平繳了械。 你不知道的是,一輩子節儉、捨不得叫出租車的他,從此不再出門。 『禮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開同學會?』他突然在後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上的鐵門。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沒時間』的回答。 第四部分 3.年輕過 『爸爸是我,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書遞過來一張小紙條:『議會馬上開始,要遲到了。』可是,信箱裡有十八歲的兒子的電郵,你急著讀: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情。 我今晚開車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畢業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後的半年。我們剛剛看完一個電影,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後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麼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後,我就一直在開家裡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准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驗不足,晚上不准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城裡,十公裡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麼去?』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過來城裡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然,我必須承認,他會這麼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個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個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沖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惡劣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麼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要徹底遲到了,『後果不堪設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 孩子,原諒他,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再談。 議會裡,一片硝煙戾氣。語言被當作武器來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凶器。你在抽屜裡放一本《心經》,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轟炸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這時候,電話響起,一把搶過聽筒,以為十萬火急的數據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幾近凶悍地說『喂』──那一頭,卻是他悠悠的湖南鄉音說:『女兒啊,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惡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短促的『怎麼樣,有事嗎?』 他被嚇了回去,語無倫次地說:『這個──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憲兵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裡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乾裂,說不出話來。 那一頭蒼老的聲音,怯怯地繼續說:『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我們一年纔見一次面。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個飯?』 第四部分 4.魂歸 『喂──今天好嗎?心經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得了。』 『試試看,媽媽,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裡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裡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只竹畚箕裡,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卷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布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挽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抬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裡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伙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背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僱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裡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濕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些……歸來歸來,恐自遺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為什麼不曾為自己辯護:在這裡,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淒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纔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何以為《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著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著藍布帽,穿著農民的藍布褂,佝僂著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濕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著骨灰壇,你扶著母親,兩公裡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捨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裡環抱著一大卷沈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劈裡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彌漫。兩公裡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著『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 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彌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裡的人而言,今天,村裡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著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著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著遠處的祝融山峰;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只細長的蜥蜴正經過,你站到一邊讓路給它,看著它靜靜爬過,背上真的有一條火焰的藍色。 二○○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於香港沙灣徑完稿 二○○八年五月十九日於臺北陽明山修訂 全書選載完畢,更多精彩,請見原書。呼吁購買正版。